笔者喜欢用车和发动机来比拟教育和技术的关系。一方面，作为车子动力系统的能源技术，从人力到蒸汽、石油，再到今天的新能源，车子的运送能级不断跃升。另一方面，作为人类社会生活运输载具的车子，既受到社会系统的影响，如经济活动与运输供给消长、动力供应系统（加油充电）布局、道路系统、沿线的便利设施，以及与驾驶这一职业相关的能力培养、职业化等。同时，其也反过来影响社会生态系统，比如对专业从业者这一职业的影响、对环境的影响、对经济布局的影响，甚至可以影响到新能源产业的发展。
这样的比拟虽然并不能够完美对应教育和技术之间的关系，但至少能够帮助我们理解技术对教育所带来的影响。同时，不仅仅是技术可以影响教育的能级，其更会通过影响教育所在的社会生态，在技术—社会—教育的互动关系中产生影响。前些年的Alpha Go如此，今天的Chat GPT同样也需要在技术—社会—教育的生态关系中去解读、理解和期待。
笔者的项目组聚焦人工智能如何促进未来教育发展。那么，Chat GPT所体现的技术能级是否展现了人工智能技术的颠覆性突破？它能够走多远？会对我们所认知的技术与教育的生态关系产生怎样的影响？带着这些思考，本文谈三个问题：Chat GPT展现了怎样一种技术突破？对教育有哪些直接的冲击？如何从技术—社会—教育生态关系角度审视之？
Chat GPT能够走多远？
Chat GPT的成功无疑标志着人工智能技术的重大突破。那么，跟Alpha Go相比，这种突破是颠覆性的吗？能够走多远？作为关注人工智能技术促进未来教育发展的研究团队，我们的研究任务之一是关注人工智能科学的进展。过去，我们通过关注人工智能科学家团队、跟踪人工智能业界进展，进而了解人工智能技术的前沿和发展趋势。研究方法上，我们以人工的方式检索相关论文、演讲、技术报告。Chat GPT的出现，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研究范式。通过与Chat GPT的对话，极大地提高了我们以文献、演讲等作为来源的追踪研究的效能。
一方面，Chat GPT展现了人工智能在自然语言处理、文本生成等方面的技术突破。另一方面，如果从逼近人类智能方面追问Chat GPT是否体现了颠覆性突破，引用Chat GPT的回答则是“并没有”。Chat GPT还不是一个完全的通用人工智能（AGI），并没有实际的智能和思考能力，无法像人类一样进行自主学习和推理（来自Chat GPT的回答）。
那么，以Chat GPT为代表的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能够走多远？Chat GPT没有办法对这类前瞻性的问题给出答案，而这或许也表明了Chat GPT的能力天花板，亦即在解决人类提出问题的能力方面能够达到极致。但是，跳出自身所在信息世界的局限，面向现实世界，提出改造世界的新的问题的能力，依然是人类智慧的领地。
Chat GPT对教什么、怎么教、谁来教产生巨大冲击
审视Chat GPT所代表的新一代人工智能，与上一代相比，它有着更成熟的自然语言理解能力，能够与人类媲美的图像识别技术，比人力更高效地完成复杂任务，并在与人类的交互中不断改进自己的模型和技能（来自Chat GPT的回答）。这样能级的人工智能在社会引发广泛焦虑，同样对教育产生直接冲击。直观上，相比学校教育所进行的代际知识传递，Chat GPT犹如无所不知、知无不尽、全年无休且人人可得的“超级教师”，挑战着现行的教育实践，碾压着教育从业者对教师角色的骄傲，引发社会对教育“教什么、怎么教、谁来教”的重新思考。笔者关注的人工智能对教育的直接影响，正体现在“教什么、怎么教、谁来教”这几个问题上，用教育生态术语来说，从属于社会生态的教育子系统本身，也深受人工智能技术的影响。
从技术促变的角度，教育所关心的问题是：第一，有关教什么。人工智能对教育中的知识观带来了怎样的颠覆？教育应如何应对？第二，有关怎么教。人工智能对人的学习产生了哪些变革性影响？在规模化教育的现实背景下，人工智能所带来的个性化学习的可能性，需要在怎样的条件和机制下得以实现？第三，有关谁来教。在几乎无所不知的人工智能碾压下，如何重新理解教师角色、重构教师角色？这三个问题彼此间密切相关。
首先是教什么的问题。从技术—社会—教育生态的视角下，教育在与技术的互构中共同推动社会发展。教育领跑，才能为社会发展提前做好人力资源布局，整个社会才能得享技术发展引发的经济回报。教什么的问题是知识观的问题。人工智能技术彻底改变了知识生产周期以及知识生产方式，对知识生产及知识获取都带来了深刻影响。这种影响加剧了教育在知识继承与知识创造之间的矛盾。教育不仅仅是知识的传递，更涉及知识的生产。培养能够胜任不可知未来的人才，需要培养知识生产的能力。这里所隐含的判断是，知识生产是人类智慧所独有，但人工智能重塑了人类知识生产的方式。Chat GPT具有远超人类的信息检索与组织能力，以及根据人类提出的问题进行的接近人类水平的内容生成能力。Chat GPT所生成的内容涵盖人类社会生活与生产的大部分任务，不仅有文学与艺术类的任务，也包括论文、演讲稿、总结文献等学术性任务。上一代的人工智能技术，以“百度”一下提供答案的方式，对“教什么”的冲击还相对有限。Chat GPT在强大的信息检索和信息组织基础上生成内容，相较于人类通过知识传递，进行信息获取、加工并最终形成自己的“内容生成”的“教”，无疑具有巨大优势。
掌握信息不等于掌握了知识。知识继承并不必然带来知识创造。教什么的问题，针对的是人工智能造成的不可知未来的两个“技能短缺”。其一，个人必须掌握因自动化而重新洗牌所产生的新职能。其二，面对不可知未来培养具有创造力的人才。这也是一直以来教育亟待解决的问题之一，即创新发掘和创造力培养的问题。创新是培养人的高阶目标，创新不是教出来的，创新对应的知识观，是知识的创造而不是知识的继承。创新发端于跳出自身的向内内省与向外连接，进而提出改造自身和改造世界的新问题。提出问题的能力、创造新知识的能力，是人类智慧的门槛。对创新的发掘和培养，需要教育的系统性布局。
其次，有关怎么教的问题。这一问题不仅与上述的知识观相关，比如从知识的掌握维度，作为教育要授之以知识的人，不是简单的可传授客体，还需要在与知识的互动中建构经验。“学习”是个人的，“教育”是规模化的，规模化的教育与个体化的学习之间存在的矛盾是学习问题的主要根源。Chat GPT大语言模型能够回答人类提出的各个领域的问题，虽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够有很好的回答，甚至还可能给出生造的答案，但其已经展现了几乎无所不知的为人类提供问题答案的能力。在有了Chat GPT这个强大助手之后，个性化学习需求的满足有着非常大的潜力。与前一代人工智能应用相比，特别是与已有的满足个性化学习需求的智适应学习系统相比，Chat GPT最突出的优势在于庞大的语料库和强大的自然语言处理能力，实现了智适应学习过程中还没有很好解决办法的导学功能，也就是在学习过程中能够为学生个性化的提问提供答案、提示和指导。在前一代智适应学习系统中，需要建立专家策略库，预见学习过程中学生可能的提问并提供相应答案，而Chat GPT大语言模型相比专家策略库有着无可媲美的优势。
最后，有关谁来教的问题。在技术发展的各个阶段，都会涌现教师是否会被取代的议论。正如“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所蕴含的对教师角色的期待，其中包含了授业解惑的功能性角色，也涵盖了传道育人的人文性角色。Chat GPT犹如全年无休、无所不知的答案生成大师。如果在这些方面去比较，人类教师在Chat GPT面前，犹如以脚力去PK飞行器。谁来教的问题实际上是教师角色的重塑。教师不再是知识的唯一来源，不再是知识的权威。教师除了传授知识之外，更需要引导学生学会学习，学会提出问题，学会与各种机器智能协同。概言之，教师更需要发挥育人场景下的人文功能。
从教育的生态特点审视Chat GPT对教育的影响
教育在与技术角逐中共同推动社会的发展。人工智能这一波技术的推动，使得教育与技术的角逐前所未有，而Chat GPT比此前的人工智能技术代表性产品如Alpha Go，更令世人震惊。看待Chat GPT对教育的影响，需要在技术—社会—教育的生态关系中去审视。
从教育的生态特点来看。教育是社会生态系统的组成部分。教育的发展取决于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科技等诸多社会因素。同时，教育的发展也受限于教育系统内部构成要素的共生关系。人工智能作为外部科技发展的主要影响因素，对教育生态系统的内部环境及外部环境都产生了巨大的冲击。
从外部的社会生态系统来看，人工智能技术日新月异，使得社会经济和科技发展增速呈指数量级，引发劳动力知识、能力、素养标准的颠覆性变化。从教育系统内部来看，人工智能通过为教学提供丰富的资源与服务，构建智能学习环境，支持教师开展更为广泛的个性化教学和创新教学模式，推动了教与学的内容更新、环境的发展和教学方法的改变。在外部社会生态系统与教育系统内部的双重影响下，教育得以前行和发展，而随着技术发展呈指数增速，科技对教育生态系统的影响将进一步深化。
从技术—社会—教育的生态关系视角看待Chat GPT对教育的影响，不仅仅需要关注Chat GPT所代表的人工智能技术对教育产生怎样的冲击，还需要从教育何为看人工智能时代的教育。以“教什么”的创新设计探索创新人才培养机制。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解决问题，是人类创造知识的途径。但是，提出问题的能力远比解决问题的能力更为重要。在解决问题方面，技术有着远超人类的优势，而提出问题的能力则依然是人类智慧的独有领域，教育要注重培养的是提出问题的能力。人的“学习”是个性化的，规模化的教育在满足个性化学习需求方面严重不足，更为严重的是，规模化的教育压抑了个性潜能的发展空间。Chat GPT所代表的人工智能的发展，在个性化学习方面展现了远超上一代人工智能的巨大优势，将这种个性化学习技术应用在大规模教育情境中，有效释放了学习者的个性潜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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